作者:马宏鹏
盼望着,惧怯着,又满口不在乎地想着中秋的明月。中秋即所以赏月,本不是什么古老仪式,而是情愿的一种宣泄,不赏似乎也无所谓不可,想而又想,月饼还是要吃些。眯着眼在窗前站着,于我脑海中掠过“嚼月酥饴”四个大字,立刻明白自个儿又贪馋寅阳寺的月饼了。 寅寺供销社常做些甜点,有方正透亮的蜜三刀,香甜绵软的羊角蜜,甘脆爽口的炒糖,点心的样式很多,吃起来很爽口,都是些甜口亦鲜有咸辣。我很钟意包裹点心用的牛皮纸,土褐的油皮上刊着方正的红印章,系成“田字”网状的麻绳,一打量就是正经货,提溜着很有厚重的年代感。这些甜点算不得地方小吃,亦非汶上独有,但寅阳寺的川蜜月饼却是实实在在的独一无二。参加工作后,逢着过节曾给老师邮过一些,老师严整地答复学生:“虽未及大快朵颐,不觉已齿颊生香矣。”老师寄语,于它有荣,此话当之无愧了。 寅阳寺的月饼较多样,有广式的,苏式的,京式的,馅心以五仁豆沙、冰糖芝麻居多,饼皮也多杂,什么浆皮的、冰皮的、酥皮的,我钟意的寅阳寺月饼单指一类烤饼模式的,月饼通体雪白,边沿呈现烘烤后的淡黄色,薄脆酥软的外皮下夹藏着葵花籽、核桃仁、葡萄干、红绿丝,细品还有少许的蜂蜜、桂花、玫瑰、桔饼,轻轻一呷,抖落一地的面皮,那种感觉十分酣畅。 小时候串门迎客,亲戚都会捎带些这样的月饼。来串门的都是爷辈的老亲近戚,招待起来自是父亲兄弟们逐年轮客。至于那些随往,一般统会送去老人家中,小孩子能否吃得上,就要看与爷爷奶奶的近疏了。 我很少吃得上亲戚的随往。所以,我恨透了家里高耸的壁橱,那座邪恶的柜子,常被大人们藏匿着蜜三刀、羊角蜜,还有令我魂牵梦萦的川蜜月饼。我打小个头不高,任如何蹬桌上凳,就是五尺差一寸。清楚地记得,我和姐姐曾把柜子里的牛皮纸戳了个窟窿,羊角蜜就像出山的明月般抖落出个弯角,姐俩儿就一个一个偷着可口的甜点。可怖的是,那些包裹好的随往,早安排了走动的人家,被我偷吃掉,就给爸妈惹了麻烦,这也确乎打乱了农家的盘算。等到撑满的牛皮纸瘪下去,母亲就会察觉,那些年头总免不了苛责与打骂,我也清楚地记得被抽打几下耳瓜,比起甜甜的滋味,那疼痛都消泯了吧…… 四爷住在寅寺,过节时常会带些寅寺的月饼。 四爷排行老四,一辈子没娶上媳妇,一个人在当地养老院做些杂活营生,算是被马家遗弃的人。四爷有辆漆黑发亮的大梁自行车,他身体矮小,骑车时会像只灵巧的燕子,一只脚微撇,然后搭腿迈过车杠,脚尖勾着车踏,车轮便飞速的运转起来,于人看去就留下了一串重叠的孑影。孤寡的老人总是疼惜孩子,他会从自己少得可怜的工资里分出一些来,给兄弟家买些糖果,也无非是些酱丝、炒糖、月饼,但那的确是孩子们最喜爱的。四爷站得端,到哪都端得平,几家人接了四爷的礼,口上并无谢意,眉宇里亦有厌倦。我当时也不明白,为什么会有人娶不上媳妇儿,为什么给人送礼也博不得别人真心愉快的一笑,这样一个庞大的农村家族,不至于容不下瘦作一团的四爷,现在想想,那的确是人的思想和“趣味”,于我而言也存在着。 对于四爷的端正,大家并无在意,似乎四爷带来的月饼也不正经,比起贵戚们带来的礼稍显卑陋,所以他们总是很嫌弃地丢到一旁。后来家里孩子多了些,四爷的份子也添了不少,几家不知所谓地接了四爷的礼,他便能稍稍心安地去各家喝杯茶水。我们有个传统,来了亲戚总免不了客套寒暄,就如同会议上的开场白,于四爷来说,那“繁文缛节”大可免了去,开口便是冷冰冰的“小四来了”,“小四”之于“老四”不过一字之差,似乎使四爷小不舒服,讲话的人就能端着舒服些,四爷呢,不动声色的在旁赔笑吧!四爷脸上的褶子很多,肤色黢黑,说起话时是一会咳、一会喘,夹着烟卷的手熏得蜡黄,待到人们无言转向他化解尴尬时,四爷手中的烟燃烧得更猛烈了…… 最后一次见着四爷,是一八年的春节了。四爷辗转到了次丘敬老院,大家去看望他,四爷见面便打开了床底的抽屉,递给我们一袋酱丝、一袋瓜子。父辈兄弟几个都不做声,细细地听着四爷的话。那些无关紧要的话我记不清也鲜有注意,只记得四爷谈起院里打人,什么绑起来挂到吊扇上用皮带抽,绘声绘色地像极了说书的人,我试着问他是否被打过,四爷十分骄傲地说:“不曾有过!” 四爷不在了,今年过节,几家人怕是吃不上免费的寅寺月饼了。 这几年,我都会买些寅寺的月饼过节,那人没离开时吃不惯,我也没做强求。一八年过节,刘彬曾来家里做客,把他单位发的月饼送给了我,又带了几盒精致的大红袍。那时刘叔身体还在恢复,我多次向刘彬表达看望的意愿,但那不过是撑起场面的话,实在丢了朋友的脸面,这又是我长期养成的劣根。刘彬从来到走不过一个钟头,但那是我最近的中秋记忆了。 一九年,爸妈在兖州打工,有无吃上寅寺的月饼,我是坚信吃不上的。那时听父亲说,十五加了一天班,老妈倒是放了半天假,姐姐自不必说,她依旧加着班。忽然想起送别母亲时,母亲问我:“白石的那四个核桃你有没有吃掉?”我吃惊地问道:“你怎么知道是四个白石的核桃?”“那四个核桃最扎眼了,最小,最圆,也应最好吃,是我专门拣出来的。”我从未碰过那箱核桃,更别提在茫茫核桃中找寻最扎眼、最小、最圆的,我做不到,只是母亲有心,才会别致。 二〇年外出学习,百转千回,又回到了读书的地方。较为惊诧的是,校门口的“麦趣新语”仍在营业,没有因为旧城改造与人们的去留就默契地消失不见了,我习惯性地买了些过去常吃的糕点,也瞧见了橱窗里的月饼,我没有买。张腾知我在校,不远千里赶来见我,聊了不到一个钟头,从南至北沿着校园中轴线走了一遭,两人话都很少,各自也没有保留,第二天清早张腾便匆匆返回了。就像毕业离校时,我目送他离开,我再次站到北门看他上了车,不知这样的情景还得重复多少回,这样的情愿也还不清了。 我十分感谢身边的人,替我抗压,破局,送碳,添花,各费心思来装点我的光阴。我的报答,却只能希望当这些思绪码成一个个看得见的文字时,或者可以博得灵魂的片刻心安。别的奢望,并没有什么。至多,但愿这些字经过苦难后重拾时尚有余温,无论怎样,一时大概总还不清别人对我的好,只要活着的、离开的、死去的都有惦记,我就永安自己的魂灵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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